时间:2022-12-06 18:47:05来源:搜狐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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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些照片上是昔日的恋人、朋友,但它们被撕毁、被涂抹,直至流落到晋永权手上。
为什么这些照片如此庄重地被拍摄出来,却这么无情地被丢弃?在一个和平年代,在一个我们的生活更好、住的房子越来越宽敞的年代,怎么就容不下家里那些个相册、那些个老照片?这是很多人的困惑,也是晋永权这二十年间的困惑。
小胡同里迷了路,遇见一份触动和打击
晋永权是一名纪实摄影家,也是一名图片编辑。20年来,他在全国各地的旧书、旧货市场,收集了大约三万到五万张的无名无姓的老照片。这些照片主要集中在20世纪的下半叶,晋永权把它们称为佚名照——没有作者姓名,也不知道拍的是谁。
作为图片编辑,晋永权平时在工作中大量接触的都是经典照片,包括一些宣传照片:“相比之下,日常生活中那些大量的无名无姓的照片,它们常处在图像‘鄙视链’的最底端。这样一些图像,很少得到机会进入公众视野。在今天这样一个商业社会,在图片收藏和图片销售的市场里,更是没有它们的位置。”
为什么会用这么长的时间,花这么大的精力来关注这些照片呢?晋永权的故事,还得从2000年4月份的一天说起。
“那天,我在北京骑着自行车,走在一条胡同里,迷路了。这条胡同旁边聚集着很多人,它实际上是一个旧货市场。”
这个市场就是当时北京著名的报国寺旧货市场。晋永权被人流堵在里边,走不动了,于是就放下自行车,开始在里面转。“这是我第一次在旧货摊上看到那么多的日常生活的照片。它们被散乱地堆积在那儿,灰头土脸的。一问价格,也都非常低,有些甚至不要钱,就搭配在其他一些老物件里送给你。”
晋永权回忆,当时的他内心忽然被触动,“这些日常照片,比如家庭照片、朋友合照,对于每个人都曾是非常珍贵的回忆。当年认认真真梳妆打扮、花了钱,隆重拍摄的照片,为什么如今都扔在地摊上?”
另一方面,当时作为一名想要拍出好作品的年轻的摄影工作者,晋永权坦言内心也受到不小的打击:“我所挚爱和追求的那些‘好照片’的命运,会不会有一天也是像我眼前看到的图像这样,被丢弃在旧书旧货市场,以这么便宜的价格任人挑选?”
看过越来越多旧书摊上的廉价老照片,晋永权逐渐意识到,“这些难以登上大雅之堂的佚名照片,才是图像生产中的绝大部分。而佚名照的命运,实际上也是我们日常生活中绝大部分照片的命运。”
岁月里有只“看不见的手”
“20世纪50年代,烟台,一位劳模拍摄了一张黑白照片。他戴着绶带,拍得很郑重,不知道是刚刚拍摄完,还是在以后的岁月里有人把他的绶带着了颜色。”在烟台的一个旧货市场里一堆杂杂乱乱的东西中间,晋永权一眼就看到了这张照片。“首先是那条生硬着色的绶带,然后是他的面容,我觉得他的目光、表情有一种穿透感。”
在晋永权收藏的更多的照片中,你可以从他们的衣着、表情、背景中,看到一个时代的特征。比如有一张照片中,一个女孩穿着白色大衣,是当时的样板戏《智取威虎山》中小白鸽的戏服。 还有一张照片,是一位男士从1946年到1963年的一张集锦照片,他非常执着地把自己跨越17年的图像,制作成一张照片。照片上到底有多少个他?不仔细点还真数不过来。
这些丰富多元的图像类型,以及弥漫在照片中的日常情绪,都构成了晋永权长期关注这些照片的强大动力。在他看来,这些照片,构成了20世纪下半叶一个非常重要的内容,或者说记录了这个时代的信息。
“在常年看各地大量图像的时候,我的心里产生了一些新的问题。20世纪下半叶,50年里,图片无边无际。但是在重庆、在上海、在云南、在黑龙江……在这些不同的地方拍摄的照片,它们之间有什么关系?这些照片是人们随心所欲拍摄的,还是它们受制于一只看不见的、按下快门的手?因为在我这个后来人眼里,似乎有一只看不见的手,在决定着,令不同地方拍摄的照片里,有一种内在的相似性和联系。”
在晋永权展示的一组照片中,每一张中人们都是或坐或站着与道具汽车、飞机合影。这些照片不是在一个地方找到的,更不是一次性找到的。但都是在50年代初期,人们普遍怀着对美好生活的向往——未来要实现现代化,要有汽车坐,能乘飞机,还要有轮船、军舰、火车……这都是人们要追寻的现代化的美好生活,这是当时大家的目标,地不分东西,人不分南北。
在晋永权眼里,所谓照片内在的拍摄逻辑,那只“看不见的手”,就是这样。“这是我在寻找这类图像中发现的一个规律,或者说一个结论。而这个结论,我一再提醒自己不能随便下,一定要有图像来支撑。”
一站、一坐、一卧间,藏着变迁的密语
日常照相中人们的身体语言,也让晋永权着迷。
“比如站立。作为一个革命者,作为一个新中国的公民,怎么站立?站如松,坐如钟。那时照片里的人,不论男女,不论是个人还是在集体中,都有一个规规矩矩、标标准准的站立。今天无论我怎么去模仿他们,我发现都不一样了。”
有站就有卧、有坐。80年代以后,“站如松,坐如钟”这样的说法喊得越来越少了,人们日常照相行为中紧绷着的身体逐渐放松下来。坐和卧成了新的身体语言。
晋永权指着一张拍摄地在上海的照片。里面的一位女士卧在草地上,撑着洋伞、戴着墨镜,“这是当时卧着拍照非常高级的配置。”
这组中的另一张照片里,一位女士穿着得体,卧在马路中间,“好在那个时候没有太多车辆,马路中间也没太大污染。”
接下来的一组,照片上的人都有一个共同的动作特征——指引。晋永权说起,“前段时间,我路过北京后海的时候,看到一群上了年纪的妇女在拍照。其中有一个人在拍照的时候带着一群人指了一下,旁边有一个人喊了一句:暴露年龄了,暴露年龄了!别人估计听不懂,我当时听着差点笑了出来。这就是照相,这就是日常。”
新中国建立后,要建立社会主义现代化国家,但当时文盲非常多。大家都要学科技,学知识,还要学政治,学文化。在照相行为所建构的世界里面,读书看报成为流行。
无论读什么书看什么报,很多人拍照的时候都有一个道具,在拍照的环境里早备好了,包括穿的衣服。
晋永权的另一组照片里,有一张显然是一个大家庭在合影,有长辈,有孩子,按长幼的秩序落座,围着一张桌子在读书看报。
业余生活,除了读书看报,还要吹拉弹唱。一些照片中拿吉他的孩子真的会弹吗?吹笛子的小子真的会吹吗?不一定。那个笛子是照相馆的道具,很多人都吹过,一天可能吹八次、八十次。
到了80年代,照片里的道具乐器,也换成了收录机、磁带。随着照相机的普及,人们拎着这些双卡录音机,到室外、郊野照相的越来越多。
还记得吗,你和谁一起照过相
除了相片中的体态语言和道具、背景,让晋永权感兴趣的还有一个重要的事情——跟谁一块拍:“这涉及拍照人的身份问题,因为人们总是在拍照中寻求身份认同。比如家庭合影,是家庭关系的认同;订婚拍照,是男女关系的认同;一个单位、小组拍照,是集团关系的认同。无论是性别、辈分、阶层,还是种族、职业等等,都有一些认同的关系呈现在照片里。”
20世纪五六十年代的照片中,当男人和男人在一起拍照的时候,表现得“亲密无间”,那在当时叫做革命战友般的友谊。女人和女人在一起拍照会不会更亲密?“错。大量的图像看下来以后,你会发现那个时候女人和女人在一起拍照时,反而没有像男性那么亲密。为什么?也许是在社会的公开场合,女性之间的关系受制于传统价值伦理的影响甚至压力更大,反而不太容易展现彼此间亲密的一面。”晋永权说。
“男人和女人在一起拍照,就进入到一个非常永恒的话题。”晋永权指着一张照片,“所有看过的人都心生感慨。手拿摇扇的这个年轻人,满怀欣喜地看着他眼前白衣飘飘的女同学,多么欣赏啊。这也许是他们生命中最美好的时光。”
20世纪80年代中期以后,照相变得越来越普遍,日常拍照逐渐摆脱了原来庄重、神圣的意味,逐渐变成了个体的探索和表达。从记录,到呈现,再到表达,这是20世纪下半叶日常拍照非常重要的一个转变。
青春、恋人、身体,爱、自我与放纵等等,各种五花八门的影像语言开始呈现出一个影像世界的新面目。
晋永权拿起一张照片,“它记录了1982年10月2号,天津一对青年男女的亲密时光。这张照片是在天津城隍庙旧书市场上收到的。那是2015年的冬天,经过长年累月、辗转全国各地收集照片后,我感到身心疲惫,甚至有了一些厌倦感。但总有隐隐的遗憾,因为收集到的照片中表现人们日常感情的照片,依然欠缺。”
“那个冬日早上,天津城隍庙旧书市场异常冷清,十来个摊位,三三两两的顾客。在一个布满灰尘的旧书摊上,一个同样灰不溜秋的底片袋混在其间。我简单地翻了翻周围的几本旧书后,拿起这个袋子,打开,顿时目瞪口呆:32张120底片,保存质量很好,底片袋上记录下了拍照的时间和地点,1982年10月2日,天津。在那个瞬间,我做出了事后看来并不是特别理性的判断,无论多少钱这个必须有!”
“当时我和同行的同事兜里带的钱数,加起来大约有4000块。我心想,哪怕是这个数,也要,大不了以后再也不买了。当我试探着问老年摊主,这些底片要多少钱时,回答出乎意料:320块。我迅速掏出钱来,再准备另找20块时,温暖的天津话传了过来:看您痛快,20块别掏了!”
这些流落的照片,作为一种记忆的载体,记录下了20世纪下半叶人们日新月异的生活。
它们被撕掉,被打叉,被涂抹,被忘记
佚名照,是晋永权收集的这类照片的统称。但实际上,在这些照片中,还是有一些少量的有名有姓的照片,只是那些名字的主人也已无迹可寻。
一张照片上的背面,写着这样一段话:“沈明,让我们在不同的岗位上为祖国而努力,并无愧地相见。1954延安。”
这张照片是在北京的颐和园十七孔桥前拍的,也许照片是从延安发出来的,或者这张照片中女青年的名字就叫延安,她送给了一位叫沈明的朋友一张个人照片。
另一张照片背面也写有一段话:“上珍、幸之、合之,父如不在,你们三人要互相照应,互相支持,互相携手迈进,父,1969年12月。”
在这样一个特殊的时间段里,一位父亲跟三个子女拍了一张合影,照片里没有母亲,然后父亲留了一段言,如果他不在了,三个孩子要相互帮助往前走。
在晋永权收集的照片中,有一组照片代表了佚名照的一种极端命运。它们被撕掉,被打叉,被涂抹,但它们没有完全消失,不然我们是看不到这些照片的。照片上的人也许是昔日的恋人、朋友甚至亲人,不得而知。
比如一对男女的合影,用的是涂塑纸,是很硬的一种带纹的相纸。晋永权说自己还特意找了类似的相纸,试了一下,“撕起来非常难,这么决绝的撕扯,是带着很大的力气、很多的想法在里面。”
在一个和平年代,在一个我们的物质生活更好、住的房子越来越宽敞的年代,怎么就容不下家里的那些个相册、那些个老照片?这是很多人的困惑,也是晋永权这二十年间的困惑。
“我想这可能跟中国人对日常图像的心理有关系。在很多地方,人去世了,他的影像就会像他的衣服一样被弃之,甚至被烧掉。在南方的一些老房子里,没人住了,但是偶尔还能在里边看到相片,最终伴随着这个老房子废弃掉。另外,这几十年里,社会的发展,中国人的容貌、服装变化太大了,这个变化足以吓到后来者。比如你祖上的照片,戴着瓜皮帽,穿着长衫,拄着拐杖,一张面无表情的脸。在一个朋友家做客时,我就听过夫妻俩关于家庭照片的对话,丈夫要把逝去爷爷的照片挂在墙上,妻子不同意,理由是‘会吓着孩子’。”
中国人的家族链条,包括影像建构起来的这种链条,非常短暂。人们急急忙忙地拥抱新生活,奔向不可知的未来,很少有人会把这种看起来惨淡的、小小一张的黑白照片再放出来。
家庭变得越来越小,记忆的链条也变得越来越短,对旧的记忆之物的载体抛弃得很决绝。旧货市场成了老照片虚拟的、最后的温柔乡。
或许佚名,就是日常照片的命运
经过多年的收集、归纳、整理,晋永权做了一本书,叫《佚名照》,书里有1500多张照片。然后,在过去收集的三万多张照片中,他又挑选了包括《佚名照》里照片在内的2456张照片,捐赠给了中国国家博物馆。“这些照片,从私人空间来,然后进入到了旧书旧货市场这样的公共空间,我看到了,捡起来,试图对它们做一些分析,但它们并不属于我,还是让它们从公共空间回到公共空间吧。”
让晋永权感慨的是,大约十年前他就出过另外一本小一点的书,叫《合家欢》,也是跟此类图像有关。“但是这么多年的传播,到现在没有任何一个人找过来说,这个照片是我的,是我家里人的。”
“就像有一句老话所说,你好什么就会被什么所伤。”长期浸染在这些照片中间,晋永权坦言自己现在很难再拿起相机去为人拍合影、纪念照,包括自己的家人。“因为我似乎很快就能看到这些照片的命运,特别是进入数字时代,它们面临着更加不可知的命运。你换了一个手机、一个电脑,这些照片可能就没了。或许佚名,就是日常照片的命运。”
在出版界,关于书有一个传说:在一本书里面,总会隐含着一些连作者和编者也不知道的东西,就像书的密码一样。还有一个半开玩笑的说法,一本书正文开头的几个字,与最后几个字连起来,可能就是这本书想讲的内容,它冥冥之中注定了一本书的主题和命运。
《佚名照》出来三个多月以后,晋永权鼓起勇气翻开自己的书,发现开头的两个字是佚名,最后两个字是诸君,连起来就是,佚名诸君,诸君佚名。
文/一席(公众号)
供图/晋永权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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